潭门镇渔民血泪传奇

文/肖保丁

  一个小镇里的一群小人物,用九死一生的冒险,把南海这片庞大的海域与中国版图连了起来——潭门镇人从古至今都是西沙、中沙、南沙的主人。更有人说,如果没有潭门镇,可能也就没有今天的三沙市,潭门镇人,就是三沙市最大的市民群体

  潭门镇不大,但潭门人祖祖辈辈用渔船划下的版图却很大。这个地处海南岛东南,拥有18公里海岸线的小镇,远不如邻居博鳌镇有名气。但正是这个小镇上的渔民,用飘扬的渔帆为中国南海疆域划定了版图:他们是全亚洲,乃至全世界最早下南海从事渔类作业的人。

  潭门人建立的圣娘庙、兄弟庙遍布南海的大小岛礁上。内陆人永远不会理解这个漂流在海上的群体,不会了解他们的意志有多顽强,更不懂他们对那些海洋神明有多敬畏。潭门当地没有什么特产,捞起来的渔货基本上都远在千里之外——不过,当地盛产一种叫船长的人:他们凭一艘帆船就敢远赴南海,持一根细氧管就敢潜下深海……

不种田的农民,不撒网的渔夫

  潭门镇人是一个异类,整个小镇里渔夫不捕鱼,农民不种田。当地人往往诧异地告诉外来者:靠海哪有良田可种?捕鱼?南海那么远,拉回来的鱼不坏了?潭门人出海做什么?答案是捕捞珍贵的海鲜贝类。这些珍贵的海产品,近海基本上没有了,要在远海的珊瑚礁盘上才有——如黄岩岛附近海域,就有丰富的贝类珍品,包括砗磲、珍珠等。

  从历史深处追寻,在汉朝史书上就可以看到潭门镇人的身影:当时朝廷鼓励渔民下南海,虽然针对渔民征收海洋农产税,但征税的对象仅是珍珠等贵重品,不对普通的海鲜鱼类征税。税率是20%,即逢五纳一,渔民捕获5颗珍珠就须缴纳1颗珍珠做税收——但不必缴纳质量最好的,可选择中等之货纳税。

  世界上所有下南海的群体中,海底捕捞技术最好的就是潭门镇人。潭门镇人创造了一种独特的捕捞方式——不必使用任何先进设备,用一根氧气管子就可以完成下潜——深度10~30米深的地方都是他们作业的区域。

  这种潜水捕捞方式被当地人称作下氧,每天晚上到七八点左右是黄金时间,捕鱼人穿着潜水服下到海面之下——这个时候珊瑚礁中的鱼都会入睡,哪怕电筒照住它们的眼睛,也依旧一动不动,轻易就能捕获。

  潭门镇的少年从小可以不上学,但必须学习这种潜水方式。可以说,海底的奇幻与美丽,没有人比下氧人看得更多,不过他们却在游戏生命:下氧这种简单潜水的作业方式,实际在世界上已经很少被使用,原因是危险极大,长期使用会导致体内氮积聚而患上减压病,如果浮出水面的速度过快,甚至会血液喷发、血管爆裂而死;如果氧气管道出了问题,死在海底几乎是肯定的事……提起下氧,几乎每一家潭门人都有一件相关的伤心事,每家都有家人死于海底的经历,爸爸们说到时以沉默表示,妈妈们则泣不成声。

  潭门镇人满载渔货归程后,最受欢迎的是从海底得来的砗磲。砗磲贝壳因体型巨大,被称为贝类之王,最大的砗磲直径可达2米,重量可逾千斤。它外型有象牙的洁白,又有玉的温润,佛教传说中它位居七宝之列。

  砗磲加工已在潭门镇形成了最庞大的一个产业链:渔民将砗磲从海中捞回后,活的砗磲先进入饭店,吃完肉后,剩下的外壳和死砗磲一起,被送入加工厂——在这里它们会被雕刻成各种工艺品,进入本地和外地的店铺,远销四方,价格少则数百元,多的甚至卖到数万元……

南海的帆船传奇

  现在的潭门镇有将近艘渔船,60%到70%的渔船都下过南海,经常去的有20多艘——凭借一艘小船就敢劈风斩浪,穿越数千里,来往于风浪之中,潭门镇人之所以能完成这样的壮举,和当地的老船长们不无关系。

  中国航海的帆船时代历经千年,直到上世纪90年代,潭门镇仍然还有人凭借帆船出海。帆船时代的老船长,至今依旧能在潭门镇找到——和西方的航海人一样,帆船时代的老船长们需要具备丰富的驾船、洋流、天象、季风等多方面的知识,能够在意外的情况下把控大局。

  或者说,他们就是中国航海史的活化石。

  史料记载,中国的船长早在宋元时期就开始了大航海之旅,他们的航线遍及南海,甚至到了东非海岸。从考古船在西沙、南沙挖出来的宋元瓷器身上,就可以了解到当时海上贸易是多么的繁荣。

  明清时期,由于沿海实行了非常严厉的海禁令,许多老船长也背上了倭寇海贼的名义而被砍头,航海业受到巨大的打击——幸运的是,因为偏居天南,潭门镇的老船长们得以躲过政治与战争的劫难代代传承,留住了开拓海洋的精神,也留住了中国帆船最后的香火。

  潭门镇有位88岁的老人苏承芬,是当地渔民公认的航海奇人,他高超的航海术在当地没有人不佩服。苏老船长13岁开始出海,20多岁就当上船长,他从没有使用过先进航海仪器——但在南海闯荡的50多年里,他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次迷航。

  同时,他也是捕捞的行家,在南沙作业的时候,可以一口气潜到水下20米深,把附着在礁石上的蚌壳和海参都捕捉到船上——就像在沙滩上俯身捡起卵石那样简单。

  老苏最远航程的目的地,是祖国海疆边缘上的曾母暗沙,而最留恋的地方还是中沙群岛的黄岩岛。尽管许多年都不出海了,但那处岛礁仍经常出现在他的梦中:珊瑚礁围成圆圆的一圈,只有一个缺口,圈内的海水是浅浅的蓝色……和潭门镇的所有渔民一样,老苏骨子里有一种朴素的主权意识:出海的那些年,每到一处大的岛礁,他都会找块木板,写上中国领土神圣不可侵犯,然后插在岛上——他说,这个行为是祖辈流传下来的。

  在老苏眼中,现今潭门镇的许多船长技术已经不如父辈——因为新船长们不再完全依靠传统、依靠经验行船,而是靠GPS导航,靠天气预报。我老了,搞不懂那些新鲜玩意,但我希望我的技术,以及那些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观测方式,不要丢了……

圣娘庙与兄弟庙

  古文化里,南海有一个颇具神话意味的名字:沸海,意味着随时随地都有风浪。出海渔民对南海的喜怒无常是敬畏的,毕竟在海上的绝望,远比陆地上来得更深。在那个迷信的时代,世代打渔的潭门镇人字可以不识,但神灵一定要认识,他们知道:做人一要站正,二要敬神。每次出海前,都会举行庞大的祭祀仪式:几艘大渔船一字摆开,肉、鱼、香、饭团一样也不能少,在头船上,主祭人员会进行焚香、颂文。祭毕之后,螺号声响起,头船起锚出航……

  圣娘是潭门镇人最崇敬的神灵之一。在潭门镇福田村有座圣娘庙,潭门镇人出海前往往都要来这里祭祀。庙堂前一幅对联被海风吹洗得有些陈旧:福运亨通圣恩保佑,田畴丰稔娘惠扶持——这是典型的福建妈祖式对联,是潭门镇人的福建祖先题写的。

  圣娘庙的遭遇其实与潭门镇人一样坎坷:南宋德祐二年(公元年),元军攻破了宋都临安,数千里之外的海南渔民幸运地远离劫难——他们认为是圣娘护佑,于是腾手修建了这个规模宏大的圣娘庙。而在之后的多年里,各种天灾人祸让庙宇屡屡被毁。现在能见到的圣娘庙,是一个新加坡华侨于年筹款建造,曾经宏大规模的殿堂早已不复存在,只剩满堂香火与一方《永世流芳碑》。

  尽管有些破落,但潭门镇人对圣娘的尊重不减当年,尤其在每年“军坡节”期间,海南别的地方都是为纪念冼英冼夫人大闹军坡,而潭门镇却把节日“改造”成了军坡节“拜圣娘”。每年“闹军坡”的那三天,除了当地人,广东、广西和福建等地的潭门后人,也都会专程回老家拜祭,求圣娘显灵赐恩赐福。

  除了圣娘,潭门渔民崇敬的还有一群当地独有的海洋神明,叫作“一百零八兄弟公”。相传明朝中期,海盗猖獗,当地有条好汉组成民团与海盗战斗,保得一方安宁。但后来,这群好汉出海时遭遇台风而失踪——渔民们更愿意相信他们是成神了。多年后,大家都养成了遇狂风恶浪便焚香祷告,祈求好汉解救,不仅如此,当时的渔民还在西沙永兴岛等岛屿上修建庙宇供奉他们——那时的庙宇十分简陋,甚至连神像和正式庙名都没有。

  现今,兄弟庙遗迹仅西沙群岛上就有5座,在潭门镇,几乎每个村都有他们的神庙——庙内不仅供奉神灵,还供奉着下南海而死的亡者牌位,他们认为,在吞吐天地万象的南海中,这座庙宇可以唤回逝去的潭门人的灵魂,令他们找到归宿。潭门文教村的兄弟庙是当地最有名气的,庙有50平方米大小,庙门正对着浩翰的南海,庙里庙外都是海的元素——门廊的柱子被海龙缠绕,盛香的容器设计成鱼的模样……屋内一幅对联则充满了凄凉:“兄弟联吟镜海清,孤魂作颂烟波静”……

南海渔民的血泪史:《更路簿》

  南海海域复杂,气象多变,暗礁密布。在没有航海地图和卫星定位系统的年代,是什么力量支撑海南渔民,让他们仅凭借简陋的航海装备就敢闯荡神秘海域?答案是一本陈旧的路书《更路簿》。

  自大潭过东海,用乾巽使到十二更……这是《更路簿》中的一句话。大潭指琼海潭门港,东海即西沙海域;乾巽是航行角度;更,指路程,每更航程大约10海里。简短一句话就标示清楚出发地、目的地、航向以及航程。

  在没有精确的航海图标和卫星定位系统的久远年代,凡前往南海作业的中国渔船都必备两样东西:一是罗盘;二是《更路簿》。渔船依靠罗盘确定航行方向,而《更路簿》则记载了自港口到南海各岛礁的详细情况——翻开那本古老的册子,上面的每个字都是老渔民用自己的亲身经历,乃至生命书写的……

没有《更路簿》,怎么死的都不知道

  一艘普通机动渔船,从潭门开到南沙诸岛需要5天5夜。而在帆船时代,那更是一场艰难而耗时许久的航行:船队往往在每年农历11月至12月乘东北风南下,先至西沙群岛,一些船留在当地生产,另一些船队则奔赴南沙群岛。经过冬春两季大约半年的捕捞作业后,他们才带着打捞起来的渔货,在第二年的清明、谷雨期间乘西南风北返回家乡。

  对于船队而言,最重要的有两种东西:一是罗盘,二是《更路簿》。相比前者而言,《更路簿》更为重要。没有罗盘,可以凭星斗来判断方向,但没有《更路簿》,怎么死的都不知道,一位老船长如是说。

  《更路簿》大致形成于明末清初。在渔民手中流传的《更路簿》全部都是手抄本——船长都有记录自己航行轨迹的习惯,无论是否识字,船长都用自己的方法记录下航行中的点点滴滴,他们的航海记录就是《更路簿》的初稿。

  《更路簿》没有定本,由各位船长乃至船员一起努力,不断完善和修改,每个船员都有权利把自己的经验添加到《更路簿》里。久而久之,就成为一部详细记录西沙、南沙群岛的岛礁名称、特征和准确位置,以及起航线、岛礁地貌和海浪、潮汐、风向、风暴等水文气象信息在内的航海圣经.《更路簿》的准确性是不容置疑的,潭门镇90多岁的老渔民王诗好就是凭借祖传的小册子和罗盘,当了30多年的水手。现在南海的三沙海域,我都去过,几月份水流是什么样,有多少暗沙,全知道,我的簿子里面都记录清楚了的,从来没错过。“《更路簿》的更新史,实际上也是船长与船员的血泪史,或者说,它就是船员们拿命换来的。船队带着生活的压力出发,只想让家人过得好一点,很多人也因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——据资料记载,从清同治十二年到光绪三十三年间的35年光景中,下南海死去的潭门镇渔民就多达多人;潭门镇石宛村老渔民麦兴铣收藏的《麦氏家谱》中也记载了先人船长的悲歌:考生卯辛年十月十九日未时去东海(西沙)卒,咸丰五年四月初五卜葬港门坡与俞昌公同矿。”

  现今的西沙及南沙群岛,依旧留存着众多当年渔民为死去同伴盖起的孤魂庙遗迹。对于手中的《更路簿》,他们尊重无比:无论是哪种版本的手抄本,里面每一个字都一笔一画书写得认真工整,仿佛是一种仪式,祭祀着先辈的勇敢刚毅……

  直到20世纪50年代,《更路簿》才真正完成了它的使命,退出历史舞台。不过,在潭门镇人心中,它依旧是祖宗留下来的不老的传奇。

  “《更路簿》是一个家族的传家宝。”老船员苏承芬说,自己年上船,第一次出海的目的地就是南海。“当时行船南海,最大的收获就是海参和马蹄螺,在船上或者礁盘上晒干,再运到新加坡、马来西亚,然后换煤油、布和轮胎回来。”说起航海的日子,老人滔滔不绝。

老苏还为笔者介绍说,在他这一辈经营南沙的渔民中,最崇拜来自海南文昌的黄学校,这位清末民初的海南船王,白手起家,从小船员做到大船东,继而拥有自己的船队。“家里的老人从小就教育娃,从小要学船王,努力赚钱哩。”当地县志记载,正是《更路簿》为船王和船长们,指出了一条条黄金航道。资料显示,当时的船长们非常善于总结,他们通过前人的路线记载、对比研究,逐步固定下便于海上作业的“最佳路线”。如渔民彭正楷版本的《更路簿》上,就记载有17条西沙捕鱼线路,多条南沙捕鱼线路,29条从南沙返回海南岛的航线,以及7个海上交通枢纽和渔业生产中心,其生产作业范围甚至达到了东南亚的纳土纳群岛和潮满岛。从这些线路看,西沙、南沙海域早在明代就已经成为中国渔民的传统渔场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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